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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村官的生活独白

时间：2009-10-29 14:13:14来源：[标签:出处]作者：李永

在娘家，我16岁当村妇女主任，19岁当团县委委员兼村支部书记、民兵连长。
团县委委员听起来蛮大一个官，没啥花头的，还是要在田里做生活的，又不拿工资。那个时候陈永贵当中央委员，还不是在大寨参加劳动嘛。
做生活我不怕，从小做惯的，还是村里的事情烦，别是计划生育。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工作刚刚起步，难做得很，做就要得罪人，得罪人就要讨人家恨。
我嫂嫂生了两个女儿，不肯做绝育手术，几百双眼睛盯牢我，看我怎么办。我做哥嫂的工作做不通，趁我哥不在家，把嫂嫂捆到卫生院。哥哥赶来，先是要给我跪，我说你不要跪，跪也没用，绝育手术一定要做的！哥哥一听，捏牢拳头就来打我。为这件事体，我妈气得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村里人也骂我，介厉害的女人，肯定嫁不出去。
我的个性一点也不像女人。讲话么大声大气，长得么蛮长蛮大，再加上做事情太犟蛮，没有敢为我做媒，我自己也懵里懵懂不着急，只晓得拼命工作，上面叫我做啥就做啥。领导表扬我是个小老虎，有些群众背后骂我“母老虎”，都说当干部是块料，当老婆不行。
眼睛一眨，我也29了，还没有出嫁，跟哥嫂住在一起。
嫂嫂记我的仇，经常在我哥面前发牢骚：你妹妹这么大了还不出嫁，想在家住一生一世啊？我就跟她吵，我哥说，你还要介狂？你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小老虎了，是小绵羊一只。顶叫我伤心的还是我们公社的书记，老把我当典型，经常在大会上说，应珠妹同志为了工作29岁还不结婚——啊哟喂，这种事体在农村里讲起来很倒霉的，他还要拿来当戏文唱！
我想想是得嫁人了，不然就真嫁不出去了。媒人对我妈说，你家珠妹名气太大，近的地方可能没人敢要，还是嫁得远一些比较好。我妈说，只要有人要，嫁得远一些不要紧。
媒人给我讲的对象，是建德洋尾乡人，党员，还是个干部。我一定要先到男方家看一看，听说我要去男方家相亲，媒人笑煞，她当媒人多年，还从未听说女的先到男的家里相亲。我才不管介许多，还是去了建德。
哪里晓得，一相没相中。那个人别的还好，就是说话不爽气，话语说一半肚皮里放一半，我和他一点也不投脾气，没法过日子的。
第二天，我跟媒人到荷畔桥村的一户人家玩，媒人正帮那户人家的儿子做媒。那户人家很穷，我们去的时候正好吃中午饭，桌上就一碗霉干菜。我在他家看见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长得蛮像样的。媒人告诉我，相片上的人是那户人家的大儿子，退伍军人，在新安江化工厂干临时工。
我不声不响把那张相片放进口袋，带回家去了。
回到家，我哥哥问：老公相好了？我说相好了。嫂嫂问：是哪一个？我掏出照片往他们眼前一甩，说：喏，就是他。
我晓得照片上那个人肯定会来找我的。你想想，照片都被我拿走了，他要是还不来，不是呆子就是傻瓜。
第二天一早，我对侄女说：等下建德客人来了，你一定要看清楚，如果他的头碰不到这只饭篮——我在脸盆架的上方吊了一只饭篮，我的头刚好能碰到得篮底，你就快点到田里叫我回来，要是碰不着，你就说我出远门了。
你是不是觉得好笑？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照片上看看样子是蛮好的，谁晓得他的个头是长是矮？过了一歇歇工夫，侄女跑来找我：姑姑，建德客人来了，头碰得着篮底的！
我跑回家一看，他已经坐我在家堂前了。
他当时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灵灵清清，背着一只黄挎包，穿着新化的工作服，工作服上破了几个洞，屁股上帖了四张伤筋膏药，腿上帖了两块。人硬气得很，眼睛盯牢我说，他家里吃口重，弟弟妹妹还小，父亲是个哑巴，母亲身体也不好，已经欠了生产队12担储备粮。
我就是喜欢他的硬气，我觉得他就是我命里的人，不嫁他嫁谁？
村坊里的人听说我要嫁到建德，都来劝我：建德有什么好？出门走山路，餐餐苞萝糊。我不管，是我出嫁，我愿意就好。
出嫁前，我哥和妈关照我，到了婆家千万不要再当干部了。哥哥劝我不要把组织关系转走，省人家晓得你是党员又要叫你当干部。
当了13年干部，得罪的人不晓得有多少，吃力不讨好。我发誓再也不当干部了，就没把组织关系转到建德。
我是兰溪人，在家没爬过山，嫁到建德以后天天爬山。人家上山像走平路，我走平路都像爬山，锄头捏手里当拐杖。树上生的明明是桐子，我非要说是苹果。村坊里的人笑我：这个兰溪婆介木的——这下好了，以后村里人都叫我兰溪婆，我的真名没人叫了。
村里很照顾我的，叫我当代课老师，我自己才读了四年书怎么教学生？我想学赤脚医生。婆婆说，你白天爬山都吃不消，晚上人家要你去看病，你还不要跌到山坞窟窿里去？最后村里安排我到轧米厂里开票。
安安耽耽过了两年生活。
1982年，村支书来找我，叫我当妇女主任。我不肯当。
村支书说：你是党员，你不干谁干？我还是不表态。他故意激我：你是没本事干吧？我看你也不像当干部的人。
我的毛病就是沉不住气，一下跳起来了：我在娘家当过团县委委员，还当不了一个村妇女主任？
村支书笑得眼泪直滚。我晓得上当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是收不回来了。我心里一狠，说：要我当可以，有个条件，光当妇女主任不行，还要当支部委员。
村支书眼睛张得老老大：当妇女主任村里可以任命，支部委员要党员们选的，我说了不算。我说选就选。
我为啥要当支部委员？我跟你讲，妇女主任一点权也没有，很难开展工作的。比如说，你带计生对象到县医院做绝育手术，你肯定要找村两委解决经费问题，要是碰到村两委开会，你就要站在会议室门口等他们散会，这种味道我尝过的。
选举的结果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村里17个党员，我得了16票，就差我自己一票。
我回娘家去转组织关系。
哥哥说：我就晓得你当干部有瘾头，戒不掉的！
嫂嫂说：你要是戒得了官瘾，我就戒得了饭。
我当干部，婆婆最支持。那个时候家里穷，欠了那么多储备粮，村里人都看不起，我当了干部能给家里添光彩。
我老公就不介想，他反对我在村里管东管西。他说，你的脾太急躁，又不晓得做人，当了干部还不要把村坊里的人都得罪完？弄得不好，我们家的门都要开到屋背顶上去了！
他管他讲，我管我做。
当村干部没啥个该诀窍，脸皮厚是第一。
村里有个育龄妇女还没到间隔时间就怀了第二胎，我叫她去引产，她同意她老公不同意。我天天去她家做工作，做不通我就不走。吃饭的时候，她老公拿出酒自己倒了一碗，就是不给我倒，他晓得我喜欢吃老酒，故意气我。我一点也不气，老酒不给我吃，饭总得给我吃吧？他老公说饭也不给你吃。我说，我现在是你家的客人，哪里有不给客人饭吃的道理？我又不白吃，付你钞票好了。我自己到锅里兜饭吃，吃饱后拿出钞票给他，他不肯要，不要我也给。他服了，啊呀，你这个兰溪婆介难弄，算你厉害。
早几年，农村工作最难的就是计划生育。为了那些结扎放环引产的事，我得罪了很多人。有些人恨我，老是跑到我老公面前说三道四。
1984年，乡里组织计划生育小分队到各村开展工作，我肯定要参加的。
有一天我们小分队在双蔡村一个“钉子户”家里做工作。马上有人跑去告诉我老公：你老婆在外面工作积极得很呐！我老公不信，偷偷跑到双蔡村一看，我正在那里咋咋呼呼地张罗。一回家，老公就说我：小分队那么多人，要你背什么大刀？！你在自己村里得罪人还不够，还要跑到人家村里做恶人！？
我说，除非我不当干部，当了就要当好。
第二天，我跟小分队到洋尾村，我走到半路肚子痛，就去双蔡村卫生所配药。有个村民看见我就说：兰溪婆，我还以为你死了，正准备给你送花圈去，你怎么还没死？
他一骂，我一气，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我没去卫生所，直接去了洋尾村。
又有人跑到我家里，对我老公说：要是你老婆敢到我家里搞计划生育，我就扒掉你家的锅灶，不信就试一下！
我老公一听气昏了头，借了一辆自行车赶到洋尾村寻我。我一看他的脸色铁青，还以为家里喂的猪死了，刚想问他，他一把揪牢我的衣领，一拳头闷在我脸上，打得我站都站不牢。
晚上回到家，老公把我关在房里，拿出一瓶农药，倒了一半在碗里，说：两条路，要么你从今不当干部，要么你把农药吃下去。
我说，农药我是不吃的，干部还是要当的！
老公火了，好，你不吃我吃！
他真的要喝农药。还好我婆婆来了，举着烟筒朝儿子头上打去：我敲死你这个不讲道理的东西！我趁机把农药从窗户里掼出去。
你不要讲我心狠，那几年，计划生育工作介难搞，我们村生了两胎的育龄妇女都做了绝育手术，心不硬还做得下去？
哎，我跟你讲管讲，你写出来人家看了要笑我的。
我老公现在很理解我了，每年都要给我做几坛老酒，他晓得我喜欢吃酒。
1994年，我们村支部书记病退了。乡领导来我们村宣布新支部书记的任命。那天，村里4个村干部都坐在我家，一个个心事重得很，生怕这块石头会落在自己头上。你不晓得，当时我们村里欠了13万元的债，哪个敢当这个书记？
宣布结果，叫我当村支部书记。我“嘣”一记跳起来：我不干！
乡领导早有准备，拿出文件：乡里都下文了，你怎么能不干？
我一看，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有啥个办法呢？牙齿咬牢，头皮硬牢，干就干吧。
没几天，麻烦事情来了。
村里的一块基地在一个农户的屋后，那个农户经常挖基地的一角种菜。这还弄得好？要是村民都像他一样，把集体的基地像蛋糕一样，你切一块我切一块，还不要被全部切到自己碗里？
我去制止他，他说，你想管我？除非荷畔桥的男人都死光了！公鸡不叫你母鸡叫什么？！
我说，我是支书，当然可以管你。
他说，谁承认你是支书？
我说乡里下过文的。他说红头文件算什么，你又不是党员选的，神气个屁！
我一听，呆了半天，像梦中困醒一样——是呀，他说的没错，我这个支书不又不是大家选的，干起来没劲头。
第二天我赶到乡里，找到乡党委书记，要求撤销任命，重新选村支书。
乡书记说，你想过没有，要是选不上怎么办？这还用问？
选不上不当，选得上就好好干嘛。
一选，我得了全票。嘿嘿，我也投了自己一票。
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这句话一点都不错。我们村里有块桔园基地，原来是按比例分成承包的。几个人承包一块桔园，和尚多了要没水吃的，承包款收不回来。我把它改成清水包，承包款一次交清。村里还有5000株桔树没有人管，荒得一塌糊涂，自己村里没人愿意承包。我不怕，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把承包广告一贴贴到三都镇。三都镇种桔的能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们肯定会有人来承包。真的，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求承包。我把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基地都盘活了，重新制定了责任制，全部承包出去。
这些都是看得见的钞票。还有一些是以前漏掉看不见的。你比如说，人来客往的招待费。你不要看一个行政村，凉帽一点大的地方，人来客往的招待费用不少的。
以前上面有人来，不管来几个，村里的干部都去陪吃陪喝，香烟一买就是一人一包，村里每年的招待费都在8000元以上，群众看了也难看。
我破了这个规矩，不管谁来，都不陪，饭都在我家吃，我桌子上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就像今天，我晓得你要来采访我，我还是肉都没有买一两，全部是土菜，酒么是自己吊的。来来来，我们碰一下，你菜搛去吃，搛去吃。
我喜欢吃酒。有一次村里修溢洪道，需要资金，我到乡里去，水利局的同志戏我，兰溪婆，你吃一碗酒，给你村里1000元钞票。吃酒我不怕，反正伤的是自己的身体，要是送礼村里还要花钞票，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酒一落肚我就问，2000钞票什么时候到位？乡长笑煞，你这个傻婆，钞票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你不吃酒也是你的。
真的，人家当干部又跑又送，我不送。有人对我说，要想吃鸡肉就要有一把米，把米撒出去才能抓得着鸡。我对他们说，我宁可不吃鸡肉，用那把米烧粥吃。
我们乡党委书记有一次说我，兰溪婆，你太精巴了，我当了介多年书记还从没吃过你一支抽。哈哈哈，我心头灵清得很，领导这是在表扬我哪。
我不吃烟，有时候到外现办事买包烟带在身上，剩下半包，回来用尼龙纸包好放在冰箱里，下次出去办事再拿出来带上。去年上面来人到村里审计财务，那天我在乡里开会，村主任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给审计的人买点烟。我说不要买。村主任说，别的村都买的。我说你放心，我们不买烟也能审计合格的，我们的财务规规矩矩，就是中央审计局来人也不用怕。
你们都讲兰溪人精巴，一个铜钱一个命，两个铜钱打人命。要不是我这个兰溪婆精打细算，村里能三年就还了13万元的债？
无债一身轻。年底，我给每个村干部和党员一人发了一双解放鞋。他们奇怪，好发不发发双解放鞋作啥？我对他们说，发双鞋是叫你们穿着多跑路，多为村民办点事情。他们说，你兰溪婆做事情一点都不肯吃亏，人家是铁公鸡，你是铁母鸡。再么好了，我又多了一个野名，铁母鸡。
做农村工作只要办事公道就不难——老百姓不怕干部凶，就怕干部不公。
你比如说，乡里集资建校，每个人头集资15元，像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肯定又是我背大刀。我先从党员干部家里收。党员干部都交了，群众会跟上来的。一些党员说我，兰溪婆，你介犟蛮，下次改选我们不选你了。1998年村支部改选，我老公帮我算来算去，说，珠妹，你太会得罪人了，这次最多只能得4票。
投票的时候，我又是全票。
有些党员说，唉，没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兰溪婆靠硬。
前年村里路面拓宽，要牺牲一些村民的利益。我婆婆的一棵香泡树刚好在拓宽的范围里，村民的眼睛就盯牢了。我要婆婆把香泡树砍掉，婆婆问，村里会赔我多少钞票？
我告诉她，一分都没得赔，要是不砍还要罚。
我小叔子说，为什么先砍我们的树？
我说，你是干部家属，当然要带头。
我老公现在真是好。大年三十晚上，有个村民哭到我家里来，骂我救济款发得不公。上面发了500元救济款，分到27个户头。那个村民的爸爸分到了，他没有分到，就说我们干部不公平。我说你要哭就在我家里哭哭够，省得到其他干部家里还要哭。等他哭歇了，我再把道理讲给他听。
他这么一哭，弄得我们年夜饭也没有吃安耽，我老公一点也不气，要是换了以前，他老早跳起来了。
当干部肯定是要挨骂的，这两天，群众骂我的口水我都吃饱了。
要是按条件，我们村应该是扶贫村。我去乡里争取了好几次，都没有争到扶分村这顶帽子。有些村的底子比我们好得多，他们倒成了扶贫村。你不要小看扶贫村这顶帽子，很实惠的。
6月27日的大洪水，我们村损失也很大，那些扶贫村都有救济款，我们村一分钱都没有，群众当然想不通。群众想不通就骂我，骂我只晓得自己要名气，不晓得要钞票。
实际上我很晓得乡里的意图，我们村太穷了，像雨打湿的稻草，难扶。同样的钞票掼到别的村还有点用，掼到我们村一下看不出大花头。就比如说，一个人只是骨折，稍微用点钞票就医好了，要是一个人腰骨断了，一下医不好的。前天到乡里开会，我把这个比方讲给乡党委书记听，问他是不是介个道理。他只晓得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开会以前，书记关照我，兰溪婆，等下开会的时候你不要乱讲什么骨折不骨折、腰骨断掉不断掉的话语。我说，书让你放心，我不会乱讲的，我算过了，明年我们总该轮得到扶贫村了。
今年村支部改选，没想到我又是全票当选。选举当天，大家要我讲一下我的工作目标，我说了两条，一是把村里通往乡里的水泥路接通，让群众轻轻松松走路；二是造一个会议室，让干部们干干净净办公。我不想多讲，情愿多做，要是把计划外的事情都办到了，那不是更好？
哎呀，我不跟你讲了，今年下午村里要抢标，你们城里叫投标，我们叫抢标，大家像抢一样，我不去不放心。我走了，你坐一歇，在我这里吃了夜饭再回去，我们俩好好喝点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