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是关中平原最美丽的季节。
一场清亮的晨雨过后,散落在广阔平原地带上的村庄顿时焕然一新:郁郁葱葱的绿树合围了青砖灰瓦的房舍,碧色似海的麦地无边无际,就连那整个冬季都深藏在灰暗的云层里的秦岭也显豁挺拔起来,莽莽苍苍横亘在地平线上;空气里尽是槐花带着香甜的浓香,渭河滩地里早就蓬勃起来成片成片的芦苇;屋墙上爬满了蔷薇柔软带刺孕满了星星点点苞蕾的藤蔓,篱边的蜀葵也纷纷吐出了红色、黄色娇嫩的花。
呵,乡村!
阅读美国著名社会学学者施坚雅的著作的时候,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关中乡村初夏时分这美丽的景色,实际上,这美丽的景色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印痕在记忆里的镜像而已,关中平原上的乡村正在逐渐地消失……
我国社会正在经历着城市化进程,而这个进程势必引起千百年来就植根于土地的乡村逐渐消解,融化进日益高涨的城市化浪潮之中,这是社会历史的进步也是走向现代化的必然过程——具有强大的经济文化优势以及极其发达的商业网络、消费境域和高效的社群管理,城市化已经成为社会剧烈转型的显著标志之一,改变了千百年以来的人类生存居住模式,然而,流淌着先人血脉永远缠绕着诗意的祖屋、禾场和村头那碧波荡漾的池塘却告别了土地循入史书,只留下镌刻在心灵深处的记忆。
乡村的形成是人类社会生活进步的标记,是人类文化和经济发展到一定的时期应运而生的一种社会构成形式。施坚雅持续几十年的时间对西部腹地四川一带的乡村进行深入地考察和大量的资料分析,借助德国著名地理学家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学说,特别是经典的六边形中心地等级观点,建构了自己的区域经济等级结构理论:基层市镇、中心性市镇、地方性城市、中等城市、区域性城市、区域性大都会——而乡村是处在这一区域经济结构的最边缘。
在施坚雅的理论视野里,乡村基本闭关自守,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原初经济状态,也正是乡村具有这样的特征,乡村大量地保留了更多的我国农业社会鲜明的面貌,这就是淳朴的人际关系和醇和的乡俗,人与人、人于自然、人于社会的关系非常和谐,远离尘嚣,稳定而平衡。所以,封建社会一些奔波仕途经营名利之徒往往在受到伤害的时候,便扭身回转退归林下,在平静的乡村生活中,穿行清新的庄稼地,流连村头清清的小溪,除却身上的龌龊,打扫积满灰尘的情操,洁净不甘的灵魂,静静地修复好惨遭明枪暗箭饱受风雨欺凌的心灵,或淡泊以明志,一窗明月,半床诗书,门虽设而常关,足不出户,沉浸在苍茫的历史那发黄的纸页之中,消解自己的生命……
乡村不仅仅是安妥灵魂的故土,也是唤起心底不可遏止诗情画意的地方,因为,乡村永远不会冷眼任何一个失意的人,更不会拒绝一个漂泊的异乡人,乡村有乡村的道德价值——这就是以“仁”为核心的忠义之道。而忠义之道早就在城市里逐渐枯萎了逐渐被抛弃了,以倡扬儒家理论进而匡扶天下为旨归的人,不由发出了“礼失而求诸野”的感叹,就足以证明乡村这一道德价值是贯穿在生活各个方面的主线,可以说,这一主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我国传统优秀道德的主线。
优秀传统道德主线是延续我国思想文化的生命线,当你陷入思想的迷茫沉入一片虚无的情绪境况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返回乡村,这实质上是冥冥之中渴求用这条主线来矫正自己的思想航向,来拯救自己沦落的灵魂,重新焕发生命活力,获得精神的力量,鼓舞起生活的勇气和坚定人生的信念!
陶渊明是最早发现并坚守乡村道德主线的知识分子,他辞官归里,过着“躬耕自资”的生活,夫人翟氏,与他志同道合,安贫乐贱,“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共同劳动,维持生活。并且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居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宅边遍植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乡村生活终于成就了我国伟大的田园诗人!
唐代大诗人王维厌倦了大都市里的尔虞我诈以及纸醉金迷的侯门生活,毅然移居乡村——来到秦岭腹地里树木茂密翠竹满谷湖波荡漾的辋川,在这里,王维吮吸着思想的琼浆甘露,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诗情,成为继陶渊明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田园诗人;他的好友孟浩然亦是具有固守山林情操的诗人,其创作也成为流淌着土地血脉的杰出诗篇。
北宋大诗人苏东坡一生蹭蹬多难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流离颠簸的乡村孤寂岁月中度过,可是,就是在这样的乡村孤寂生活中,他守护着融入血液中的儒家理想,极其坦然地以平静的心情面对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陶醉于美丽的大自然并且创作出了千古不朽丰富多彩的诗文词赋,同样,大改革家铁腕宰相王安石退出政事后,清心寡欲,除了读书间或写点诗文外,大部分时间一骑毛驴或徜徉山林或野草荒径或深山老寺或江边渔火,寄情山水,仿佛他无思无想,进入天地合一的境界,其实,王安石就是这毗邻乡村的“半山园”里,静心反思执政期间大刀阔斧的政治经济改革的得失,检点自己的一生:无愧于大宋,无愧于坚守的道德情操,无愧于自己!
乡村就像密密层层的沙石,过滤了太多的世俗偏见和流言蜚语,敞开温暖而宽厚的胸脯接纳了自己的儿子,给他们重新注入思想的液汁,支撑起他们顶天立地的骨架,使他们进入到一个崭新的生命阶段……呵,乡村!
施坚雅主要从经济与交换来研究乡村与城市的关系,提供了一个认识乡村的可以参照的理论体系,使人眼前顿然一新,原来乡村群落是依据大致六边形原则来建造的。可是,施坚雅忽略了蕴含着我国乡村中坚固的传统道德思想,忽略了乡村那博大深厚的宽容和更新精神——也没有探讨在现代化浪潮的剧烈冲刷下,中国的乡村已经逐渐消失了千百年来那恒定不变的稳定社会结构,逐渐消失了千百年来那恒定不变且具有极大的思想能量的传统道德,就像冰封的大地在汹涌澎湃的春潮下逐渐消解一样,渐次汇入了不可阻挡的现代化大城市的圆圈之中,哦,这也许是我国历史前进的一个新的起点吧!
任何事物的消失都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但是,消失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带着无望的惆怅,也带着新生的希望——乡村的消失,不仅仅是一定的带有血缘关系的社群居住方式的改变,也将会由于这种居住方式改变之后引起人们心理和道德秩序的改变,不过,农业文明产生起来的悠久的传统文化是不会消失的,因为传统文化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势必会在席卷而来的工业文明碰撞下,寻找出一条融合交汇发展的道路,也将会呈现出新的面貌——在这个充满着迷茫也充满着喜悦的乡村社会生活更生的过程中,告别的是无限的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意,迎来的将是理性主义的绚丽之花,之后,也必将仍然是无限的诗意……
初夏,是一个满怀着希望的季节,也是一个孕育未来的季节。秦岭北麓渭河两岸呵,此时际,千朵万朵的花儿竞相开放,一路锦绣。又是一夜,木槿鲜艳,星星点点直铺天涯的花草,广袤的关中大地……乡村,就这样永远地走进历史的深处?
评论 |
|